早春时节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边角处往往点缀有三三两两或淡紫、或素白的豌豆花,清香淡雅地静静绽放着,不时喧宾夺主地引来踏青人群的惊叹。不久前偶然翻到明代方以智的《通雅》,见着“薇,今野豌豆也”的记录时,我才知道这些野豌豆原来就是高雅的“薇”——伯夷、叔齐反对周武王以臣弑君伐纣自代,决意不食周粟而隐居首阳山,终日采薇为食,周武王知道后便派人谴责他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首阳山在周地,山间薇菜就是周薇,食周薇与食周粟有区别吗?”伯夷、叔齐无言以对,于是连周薇也不采食了,愤激长叹而作《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二人歌毕,竟饿死于首阳山中……
鲁迅先生对此似乎并不认可和赞同,特意在《故事新编》中改编了《采薇》,以调侃的口吻,将伯夷、叔齐的骨气和忠诚几乎演绎成了迂腐和苟且,并将《采薇歌》译成了这样的白话文:“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还以“小丙君”的口气,怀疑着伯夷、叔齐二人精神的无价值,“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为艺术而艺术’。”
但伯夷、叔齐二人的气节倒是感动了南宋的文天祥,他在《南安军》诗中写道,“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文天祥以伯夷、叔齐不肯归周的气节自励,虽非饿死,却最终大义凛然为宋廷尽节,至今仍被世人称道。
但由此也可见,“薇”在古时确实并非美味,完全是人们在无以果腹的情况下不得已而采食之。王安石解释“薇”的来源时,就是“微贱所食,因谓之薇。”《诗经·小雅·采薇》载,“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说的就是戌卒长期戌守又不能如期还乡的哀叹,意思是“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开始出嫩芽。说回家啊说回家,又到年底成空话。”采薇的人以不得已采薇为食为疾苦,戌卒视连年征战不得还乡为困苦。“采薇”,正好成了这些天涯沦落人的共同话题。
但而今田野中这些所谓的“野豌豆”,实际上是由农人上年度收获时不经意间遗落下来的作物,并不够“野”,所以也还不完全可称之谓“薇”。倒是春天里的那些野菜,还可以搭上边——杜甫《解闷》一诗中所提“今日南湖采薇蕨”,“薇”与“蕨”,因为是早春间最常见、最易得、最味美的野菜,所以备受世人推崇,已成了野菜的代名词。
早春所有的野菜中,家人最爱的是天性喜湿、常见于稻田和田埂上的黄花白艾,学名“鼠曲草”,常宁土话“羌”(“青”的常宁读法)。《本草拾遗》称“味甘,平,无毒。”采其嫩芽绞烂后拌入籼米粉和糯米粉制成清明馃,或者清明粑,其色青丽,其味香甜,还有化痰、止咳、祛风寒的功效。每当摘“羌”之时,就知道春去春来,又一年过去了……
野有蔓草,不负春光,生生不息地再次装点了这个春天——在忽略的时光里,在卑微的餐桌上,“可茹可茹,彼美有薇。何以至此,在水之湄。”
作者:崔建华
编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