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卓智

　　这晚七点，手机QQ上显示给我的留言：

　　你好，一连三排的同学都在找你。

　　你好，刘幸福准备5月5日请老同学聚聚。一连三排头次聚会不能缺席。谢谢!聚会地点:平湖公园“三文鱼”餐厅。请在上午11点前到达!

　　我一时有些发懵，以为是谁发错了信息。可是，刘幸福这个名字忽地闪过，是一位高个子的男同学。而“一连三排”这个颇具时代特征的称号，连同王安忆的一个长篇小说名《六九届初中生》，如春光乍现。

　　呵呵，曾几何时啊!

　　居然，几十年过去了，还有同学会?

　　我在外省，哪里去得成!于是给联系我的萧回复。萧也是前几年偶尔遇到，加了QQ，平日往来不多。不料她很执着，要加我的微信，然后用热情的“欢迎”将我拉进“一连三排”微信群。我不敢怠慢，赶紧向大家问好。

　　幸福刘：嗨!找了你好多年，想你!

　　我心里一暖，明知是调侃：找我好多年?我能飞去哪里?你就忽悠吧!

　　幸福刘：是真的，不信?李培顺可以证明。

　　我发一个眨眼笑脸：我信。

　　幸福刘：你还记得当年的同桌吗?

　　我心一沉：不记得了，真是记不起了。

　　我是真的不记得，还是有意要忘掉?

　　然而，不容我多想，这个“一连三排”就缓缓地、缓缓地帮我打开尘封的记忆：

　　那时候你是数学课代表，收作业的样子非常认真。我不想做题，说不会。你就守着我做题，还教我。我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把作业做完。就感觉你真像个小老师……

　　啊……我曾经很喜欢代数几何，教我们数学的赵老师就让我做了课代表。可是不久，我的数学课代表不知怎么被撸掉了。好像是说我的家庭成份高。也同时把我对数学的兴趣给撸掉了。后来，学工学农学军为主要课题，数学课也很少上了。

　　那时候，你的舞姿很优美，可是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就不让你参加。你就在教室里自己跳毛主席诗词舞蹈，自编自跳……我们都围着看，知道你想参加文艺宣传队……

　　呵呵，少年的我啊，在小学的舞蹈队就是领舞，当中学的宣传队不准我参加，说他们选的是贫下中农的子弟，而我没有资格。我特别伤心。我眼巴巴地去看他们排练，就是觉得跳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且我自认比那些宣传队的每一个同学都跳得好。我跳《咏梅》，跳《蝶恋花》，跳《长征》……十四五岁的我啊，单纯痴情着呢!

　　那时候，我们学农，每个同学每周都要在自家灶里掏出煤灰，盛到箢箕里，然后挑到学校集合，然后挑到郊区的田地里。你每次挑的煤灰都比较少，走在田埂路上还歪歪扭扭的，我们就在后面笑，有男生还故意去把你肩上扁担压住一头，你就生气地涨红了脸……

　　哎呀，这些我还真有印象，我打小体质瘦弱，没干过农活。可学农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在农民家吃饭。我们每个同学交几毛钱，农民伯伯把从池塘里钓的鱼，放在一口大锅中用清水煮，还有没放油的白菜和酸萝卜，就着这些菜，我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一大碗饭，还想吃。像前世没吃饱过似的。对哟，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是在和大人们一起过苦日子。我好像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总是眼巴巴地馋着米饭，胃蕾仿佛没有安宁过。

　　那时候，全班四十多名同学，临毕业都被分配进有机合成化工厂，还有几个被招到宾馆当服务员。只有你和王丁同学被下放农村。我们以为你会哭闹，但是没有。从那以后，再没有见过你，后来听说王丁下放在道县农村……

　　也许，所有的意识里我清楚地记住了这件事情。学校把下放的年龄定在当年的4月1日之前出生的。而我恰恰是3月底出生。一惯懵懂的我，在那会儿突然开了窍。首先就不明白，我小学是上的五年一贯制，应该来说，我比班里其他同学年龄都小。只有一个姓方的男生是4月1日之后出生的。可为什么被下放的就是我，还有同是本校教师的子女王丁?从来胆儿小的我气愤了，立即在户口本上改了我的年龄，把阳历改成农历4月。我到学校找革委会的王端正，他把我的户口本扔到地上。后来，学校工宣队长和班主任老师到我家做动员工作，我小小的心更愤怒了，我把炒菜的锅铲一摔，大声说：我的爸爸被关进了五七干校专政班，我的妈妈也已经被你们下放到常宁农村，还要我去农村，我的两个弟弟怎么办?你们说!

　　我也造反了。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从此，我消失在“一连三排”的视线中，我决定要忘掉这个给我带来恶梦的学校，也再不和这些“工人阶级”打交道。我更下决心不去农村。于是，十五岁的我，带着两个弟弟，当起了这个家的“大人”。然而一到晚上，我就会眼巴巴地望向夜空，想我的爸爸妈妈，想着想着就泪水长流……也会想起那个学期末，好些同学像避瘟疫一样不和我说话，曾经活泼泼的我像一只孤雁一般独来独往，这一种无言的伤痛，就这样把“孤寂”深深地嵌入到我的血管里。

　　岁月仿如一座桥，倏忽就从桥的这一头望向了那一头。而那一头留给我的是什么呢?

　　近乎半个世纪，真的能够像一位老同学说的，那个动乱的年代伤害了无数善良的人，都过去了吗?不，在我的成长过程，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是想忘也忘不掉的。我在退出“一连三排”微信群之前，谢过他们的邀约，真诚地说：感动你们找了我好多年，但我是找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