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华
有阳光的日子渐渐多起来了,天气的转变与时序的推进,在悄然更改着我们的视线。天空终于腾出一片爽朗而浩大的蓝,鸟声变得清晰。流水带走了落花,又被岸边蓬勃的植物染出通透的绿。沉寂了许久的稻田,蓄满一汪汪色泽浅黄的水,仿佛大地的眼眸,饱含期待。
来不及感怀春天的不辞而别,这抖落一身妆饰的天空与大地,已开始向人们发出无声的邀约。明净如洗的田野,在等待下一场盛大的演出,春耕,迫在眉睫,昔日的主角们在哪里呢?
算来,年过花甲的父亲已有七八年没有下田耕作了。无论对土地有多么依恋,终究不能违抗岁月下达的退休指令,如今,两鬓斑白的他在距离家乡三十公里的县城,和老伴一道守护着孙辈的成长,家里的农田,一半在山梁上荒着,一半在垄里被租赁者用机器粗放地摆布。春耕,对于他而言,已是渐行渐远。
可是,他从来就没有释怀那片田地里的一切,尤其在这样特殊的时节。谷雨过后,这份牵挂越来越明显,他总会时不时地说起“谷种该发芽了”、“这场雨下得正好,今年的秧苗不会缺水了”之类的话,他还会忧心忡忡地说起某一道脆弱的田埂,在大雨后会不会安然无恙,看似漫不经心,却又那般郑重其事,一如多年前在家侍弄五亩稻田时一样。有时,在训斥孙儿学习态度不端的时候,连举出的例子也会和春耕有关,他说:“你看你的字写得,就像东倒西歪的秧苗一样,照这样,怎么会有收成呢?”遇上孩子的偷懒耍滑,他又会说:“你们啊,不好好学习,将来日子肯定会不好过,那个谁谁谁,当年不好好作田,老是饿肚子,连吃饭的米都要东借西借,让别人笑话!”孩子们总是瞪大眼睛望着他,满是不解和无辜。
我在一旁嗤嗤地笑,这个和泥土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如今不得不赋闲在家的老农,要和从不曾目睹过稼穑之事的孩童讲述他的人生经验,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
尽管往事远走,人已苍老到无能为力,但梦依然挥之不去,这个梦,有深沉的爱,有无言的执着。我在想,身为农民的父亲,大概这一辈子也无愧于他的身份,无愧于家乡的那五亩田地,哪怕那丘田已然荒芜不堪,只要这个耕耘的梦没有熄灭,他的心中就始终还有一份念想,一股力量。
傍晚,一个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突然打来电话,邀我聚会,虽然晚上没有工作任务,但我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对方。在彼此寒暄与觥筹交错的几个小时里,我一次次拿出手机看时间,同学忍不住揶揄一句:“出来了就要放下工作,才几个小时,学生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不要老是惦记你那一亩三分地!”嗯,一亩三分地,多么生动形象的词语!虽带有一点点贬义的色彩,却马上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那些乡村气息弥漫的黎明与黄昏,那在山坡、菜地、水田里奔走的各种声音……
老家已经没有了属于我的稻田,而今,这“一亩三分地”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牵绊我的脚步与思绪,延续着我耕作的梦。我在想,如果有一天,这方田地消失了,或者说,内心倦怠到不再有任何耕作的梦,我的生命,将会是多么无趣,多么苍白。
父亲不能再为自己的梦做些什么了,但他的内心一定是安然踏实的,因为,他将自己的大部分热情与精力都献给了土地,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位在稿纸上耗尽心血的伟大诗人,他的一生,创作出了一首关于耕作的诗,绝妙而精细。
一定有人替代父亲在继续耕作的梦,他们从苍茫的田野走过,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仿佛镌刻一般。也一定有人和我一样,以不同的方式在完成属于自己的梦,面向暖阳,摊开汗湿的手掌,一粒种子在掌心悄悄地发芽、拔节、开花,伸出沉甸甸的穗来。
来源:衡阳日报
作者:宁朝华 编辑:陆元连
编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