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华
窗外的天空传来布谷鸟的鸣叫,依稀记得儿时的这个时节,雨常是不期而至的,祖父会披上平日挂在门后的那件蓑衣,扛起锄头去他在紫色页岩山梁上新开的稻田,检查田里的水位,查看禾苗的长势,再顺带拔掉几棵鹤立鸡群般的野稗……
那几丘新开的水田原本为旱土,是祖父用锄头日复一日开荒出来的,属祖父的私产,不是村组集体的田地。村组集体的田地,每隔两三年就会重新调整分配,期间去世的老人和外嫁闺女们的责任田都会被集体收回,新娶进门的媳妇和新生的孩童就此会和大伙一起,凭运气抓阄确定丘块,将村组集体的田地按人头重新均分。
这些田地在人们手中频繁地轮流耕种,有人精耕细作,自然也有人粗放打理。后者往往是杂草丛生、肥力不足、田埂不平的,因而遭到众人的嫌弃。祖父抓阄时运气也不是很好,常抽到别人管理不善的水田。祖父开始也是并不为意的,会耗时费劲地把这些水田深犁后耙平,再将杂草除得一干二净,种上草籽绿肥慢慢培肥地力。但一两年之后,这些原本管理不善的水田刚刚变得极易耕作时,新一轮的土地调整又开始了——几番调整之后,总看到自己刚刚打理好的良田又流转到他人手中,祖父也心灰意冷了。
根源在于水田和水稻极难打理,尤其需要精耕细作和精细管理,特别费时、费力、费心。投入那么多精力,却总为他人作嫁衣,即便勤劳如祖父者,也从中感到了难堪和不是滋味。
水田确实不易伺候啊。首先,它必须得高度平整。若不平整,插秧时就非常不便,高耸处的禾苗会露出水面,低洼处的禾苗会淹在水里,都将导致禾苗难以存活和生长。水稻亦极难伺候。生长期内对水需求极大,除成熟阶段要特意晒田,其他时候都得大水漫灌,尤其是扬花灌浆期,缺水就会减产甚至失收。管理不善的水田偏偏藏不住水,一丘满水两三天就能漏尽,整治过来要绞尽脑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以及各类病虫害的侵袭,各类杂草对水稻生长空间和水肥资源的挤占掠夺,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所以,祖父才会想着要去开荒,只不过是期盼拥有永不调整的、永久属于自己的几丘稻田!
对待这几丘新开荒出来的稻田,祖父非常用心。他牵着家里的那头老牛,一遍又一遍地犁,一遍又一遍地耙,任何一颗小石头都会挑捡出来再扔到坡上,原本粗糙的紫色页岩土被完全耙成了泥浆,最终耙成磨刀石一样平整。这既有利于水稻的生长,又确保了底泥细腻滴水不漏。为了保障灌溉,祖父还特意设计了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引水渠,让水能自流到这几丘稻田里,并在山顶蓄了一口深深的山塘。
有时候,我感到祖父这样的案例,就是管理学中关于现实利益驱动的教科书般的典型案例,本身就蕴藏着朴素的哲理!
可是,随着外出务工潮的兴起以及祖父的离世,祖父开荒的那几丘水田终于慢慢荒废了,水渠因为淤塞也早已在多年前不再通水,甚至一些耕作条件更好的良田都早已杂草丛生——短短十多年间,祖父曾经苦苦追求的水田,已让后来的农人弃之若敝履!
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已经将传统农耕文明解构得支离破碎。繁华的城市和沿海的召唤,让原本只能糊口的水田和耕地变得使人不屑一顾,人们义无反顾地奔上工厂的流水线,不再局限于土里刨食,不再安土重迁,不再坚守昔日家园,一些交通不便、自然条件恶劣的故土故园,甚至已经荒无人烟……
仍然依稀记得祖父兴高采烈披着蓑衣、扛着锄头归家的样子,就像是一员披挂上阵的唐·吉诃德式的战将——他无愧于那个时代,永远都是我心中的英雄。
编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