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一直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尽管我知道,这恨没有道理,恨,犹如魔咒一样,却从我的心头挥之不去。直到我看到一个故事,对母亲的恨才一点一点地消融。
母亲只活了39个春秋。母亲去世时,我才六岁。那时年纪太小,我还体会不到什么是爱。母亲是一名教师,为了工作,在我生下来几个月后,她把我送到外婆那里。三岁,我才接回到母亲的身边,加上母亲遭受三年病痛的折磨,我享受的母爱凑起来也只有一年左右的时光。
我已记不清母亲的容貌。母亲的身影如同一团雾气般的影子却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在多少个夜晚,我竭力去捕捉母亲所给我的温暖,而我的心依然显得冰冷而凄清。
(一)
我奇怪我对母爱的感受有着如此超强的记忆,以至于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真实。有谁会相信时隔三十几年的光阴,还记得一岁时发生的事情呢?
那是一个只用煤油灯来照明的漆黑的乡村夜晚。母亲在我熟睡之后,放进了摇篮。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我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黑暗。我不知道黑夜已经降临。我在摇篮里挥舞着小手去找寻母亲的怀抱,同时翕动我的鼻翼去嗅闻母亲的气息。母亲没有在我身旁,但我听到母亲在隔壁邻居家闲聊的声音。那时,我完全可以用哭声让母亲来到我身边。可我却没有哭,很男子汉地从摇篮里翻了出来,趴在地上,朝着母亲的声音爬去。
至今我也不明白,在哪个漆黑的夜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我朝着母亲的声音一点一点地靠近!
(二)
对母亲的记忆终止于那个惨淡的黄昏。六岁的我,浑然不觉躺在床上的母亲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我在院里既奔且跳,嘴里还不时发出了欢愉的笑声。我是被强行拽进房间与病床上的母亲进行生死诀别的。气息奄奄的母亲无力地看着我满头的汗水,她已无法举起瘦弱的手为我拭去满脸的污垢。母亲断断续续地对父亲留下了最终的遗言,母亲说,绩儿才六岁,你多点耐心,不要随意打骂他!母亲如释重负地说完这话,头沉沉地歪上了一边。我分明看到母亲的眼角滑出了一滴晶莹的泪!母亲在父亲的臂弯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的遗言让父亲记住了一辈子,也成了我成长道路上犯下小错误时的护身符,免受了很多的皮肉之苦。
有关母亲的记忆在这一刻永远的停顿了下来,再也无法滋生漫长。
(三)
恨,应当始于这个诀别的黄昏。
我恨母亲绝然而去。看到同龄小朋友在母亲的怀抱里淘气撒娇能充分地享受到母爱,这种恨就变得愈来愈强烈了。恨,让我幼小的心灵变得冷漠而扭曲。我狠下心来,从心里彻底抹去了母亲、母爱、妈妈等等让人温暖的字眼。只要这些字眼一旦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立即回到多年前那个惨淡的黄昏,这是一道绕不去的坎。父亲健在时,我极不情愿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为母亲扫过几次墓。清明时节,父亲的坟是每年必扫,而母亲的土坟我却让小草恣意生长。
(四)
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个故事,我对母亲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故事是这样:病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产后大出血。虽然很紧张,但手术很顺利,血止住了,病人的情况也稳定了下来。医生长舒一口气,刚摘下口罩,病人也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医生低下头,告诉她没事了。
可是,病人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问医生:“大夫,我的孩子好吧?”医生那时根本没有见过她的孩子,也根本不了解孩子的情况,但作为医生,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回答。
“孩子没事儿,挺健康!”
“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孩子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也没事儿的!”
“不,大夫,我是护士,我知道我的情况……”
病人是“熊猫血”,因为一时找不到血源,下手术台后10分钟就离开了人世。看着她苍白的遗容,医生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出来。
看到这里,我的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个即将离世的人,可能会有很多难舍和挂念的人,也许是爱人,也许是亲朋好友,但只要她做了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挂念的必定是她的孩子。
于是我想起了母亲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绩儿才六岁,你对他多点耐心,不要随意打骂他!原来母亲在她生命最后一刻,仍然对我放心不下。其实不止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从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到离开这世界的那一刻。每时每刻,我始终是母亲永远的挂念。
我对母亲给予我的爱感受得太迟!当我孤独、无助时,感受到这洪荒的人世间时,其实母爱就静静地萦绕在我身旁而我却浑然不觉。母爱虽被遮挡,而母爱的光辉最终穿透了雾霾,照彻了我心灵的每个角落!
从此,我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再孤单,并且对母亲永远心存感激。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谭绩, 现为湖南省衡南县文化馆创作指导老师,主要从事美术创作、文学创作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先后在国家级、省、市级刊物发表数十篇文学作品。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处女作《埋在井中的西瓜》发表在《湖南日报》副刊《科教新报》上。2012年小小说《桃花劫》在《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获得二等奖。2014 年,《桃花劫》获得第23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三等奖,代表湖南省群众艺术馆取得唯一的一个奖项。
编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