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熹微的朝晖,夏末秋初的微风,轻轻地划过时光,带我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从英伦归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父母带我回乡祭祖,毕竟是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才使我能顺利地学成归国。父亲在《广州夜》诗中说:“湖南大山中走出来的/茅洞桥源远堂甘家/上溯祖宗十八代/终于有了一个女‘海龟’”。人必须饮水思源,才能得到福报。
我们从衡阳市郊头塘互通,经S61高速转G72高速,下到衡南县硫市镇。这是茅市镇的东邻,相距十七八公里,但没有茅市镇繁华。父亲说这个地方的酢菜做得好吃,将车子停在路边,将三四个摊主的菜都买了回来。卖菜人喜形于色,收了摊却忘了找零,父亲也佯装不知。母亲说:“其实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回去送人吧。你爸爸这么做,主要是想让这几位老奶奶早点回家。”
正待发动车子,一位衣着利索、样子精明的大婶,敲了敲窗户,大着嗓门问道:“去茅市吗?去茅市吗?”俨然一副相当熟悉的样子。父亲问:“您哪位?”她讪讪地笑了笑,仍答非所问地说:“去茅市是吧?去茅市是吧?”我心下疑惑,这年头想搭便车,都这么理直气壮了?
道路虽然平坦,但是弯弯曲曲,远不止山路十八弯。好在青山绿水,阳光明媚,又与母亲并排后座话家常,晕眩感减去不少。一路上走走停停,因为形形色色的事物而驻足。父亲甚至会研究一棵树的品种,或一朵小花的属性,用“花伴侣”软件拍摄比对,然后高兴地将结果告诉我们,与大家分享大自然的快乐。
突然间,我们看到一位老奶奶,披着破旧头巾 ,拄着一根竹棍,在道旁蹒跚前行。父亲赶紧停车问她去哪里,说是前面的小新桥,还有十几里路呢!父亲请她上车,说是顺带一程。她顿时兴奋地往后招手,大声喊道:“老头子,快点过来,我们遇上好人了。”只见道路右边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老爷爷,穿着也颇褴褛,但行动比老奶奶敏捷些。上车一聊,老爷爷今年81岁,老奶奶72岁,都是一身的病痛,而且老奶奶还有精神病,膝下又无人,出门都很困难。老奶奶不住地道谢,老爷爷则沉稳得多,面上神色有些不安,时不时地戳戳老奶奶让她停嘴,生怕给我们增添麻烦。我们也不忍再打听,默默无语地将他们送到小新桥诊所门前,父亲将他们扶下车,又塞了200元钱表示心意。
硫市与茅市两镇交界处叫塘铺,属于茅市镇坪山村,搭建了一个不锈钢门楼,上书“茅市人民欢迎您”。
二
茅洞桥是我的老家,曾祖父是当地父老传诵的英雄人物,曾经参加游击队,杀过日本鬼子。听我的几个姑妈说,曾祖母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即使到了暮年,也是非常有气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他们原来住在老街上,房子早已不属于我家,但还有人居住,临街的吊脚楼木板稀疏,担心哪天真的会坍塌下来。
茅洞桥是一张老照片,也是一个老称呼,现在的名称是茅市镇,但父亲还是喜欢叫茅洞桥,母亲也跟着这么叫。一个人只要习惯了一样东西,让他改变是很难的。我发现与父亲来往的乡亲们,也都动辄就是“我们茅洞桥如何如何”。
以前老是听说“南乡茅洞桥”,搞不清什么意思,这次总算弄懂了。原来,过去的衡阳县包括现在的衡南县,有东南北西四个名镇,“东乡泉溪寺,南乡茅洞桥,北乡洪罗庙,西乡演陂桥”。它们各有特色,远近闻名,然而到了后来,四个乡镇却以茅洞桥最为知名。这固然是因为它地处衡南与祁东两县交界处,每逢墟场,祁阳、祁东人,包括附近的硫市、柞市、近尾洲、谭子山镇的农户客商,都会跑到茅洞桥赶集。还有就是文化资源、书香氛围,出的人才比较多,从中央到地方都有茅洞桥的领导干部和专家学者,而且个个都有名。物产丰富、乡亲好客也是一个方面。父亲从青海回到家乡报社后,多次写到茅洞桥拎豆腐和茅市烧饼,甚至宣称“茅洞桥拎豆腐,天下第一豆腐”,“茅市烧饼最好吃”,弄得网上都跟着这么嚷嚷,让祖国各地的人们闻香流口水,茅洞桥想不出名都难了。
说是茅洞桥现在有十条八条大街,我倒是没有数出来,只知道老祖宗的老街,还有就是新建的玉泉街。我们匆匆地在街上逛了逛,因为不是逢场日,所以生意比较冷清,但肉、鱼、豆腐和青菜、酢菜还是有卖的。
阿姨早就到了,青年作家陈大哥也到了,衡阳电视台的伯伯叔叔们扛着摄像机、航拍器也前后脚到了。甘氏宗亲功顺伯伯是族首,另一个是县图书馆馆长,说是辈份比我低,但年龄比我父亲还大七八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舅爷爷家门口的大黄不见了,兴许是跑到池塘边眼巴巴地看鸭子去了。门前的橘子树上硕果累累,正在等待收获的季节。
餐厅桌上摆得满满的,都是舅奶奶做的猪血米豆腐,地地道道的茅洞桥特产,气味真香!口味真好!用父亲的话来说:“别的地方都做不出这个味儿!”大家呼吸急促,眼睛泛光,各自捧起面前的碗,吃到光盘,再添一碗,大快朵颐——打嗝都来香啊!
三
我是第二次来甘氏宗祠,上一次是前年8月27日,旧历中元节前一天,随父亲来此为先年去世的爷爷烧纸。那次也是我刚考取驾驶执照,第一次开车来乡下,沿G322国道走谭子山镇过来的。一路上提心吊胆,稍微一个小转弯就把我吓得不得了,好在来回都还平安。想想当时的各种险情,心里至今还是有些后怕。
甘氏宗亲们与我家关系友善,我去年出国留学,他们集体到衡阳送行,说我是家族第一个女留学生。父亲告诉我,之前有一个甘松灵,也在英国留学,朴次茅斯大学商学院本科、伦敦卡斯商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他的曾祖父草塘甘家甘凤章(谱名嘉仪),与我的曾祖父荞麦梍甘家甘玉林(谱名继昆),一在贵州,一在衡州,被称为我们家族民国时期的两个名人。
甘氏宗祠坐落在万福村双龙口,离茅市镇上大约4公里左右。这儿山环水抱,树木葳蕤,风景着实不错。听说清朝时的老祠堂离这儿不远,就在我们来的路对面,因为隔着树木,我没有看清楚地方,不过即使看清楚了,也只是一个残缺的屋角。
新祠堂是前年元旦建好的,只花了两年多时间,两百多万元。破土动工时,爷爷奶奶都曾前来捧场,还捐了善款。父亲说幸亏动作快,当时工人每天工资才110元,如果放到现在,工资得300元一天,就得多花一倍的钱还不止。
我们在对面的马路上,发现许多人影在祠堂门口晃动,走近了才知道,这些宗亲都是为了迎接我,真是惭愧啊!我一个小女子,只不过在国外遛达了一圈,居然被家族的人们如此看重,实在是不好意思。
在神龛前呈上《巴音河》《湘南文学》两本杂志,里面有我写的两篇散文习作,一是《爷爷在父亲心中》,一是《父亲的西部之西》。在功顺伯伯的引导下,我虔诚地拜谒祖宗神灵,鞠躬如仪,祭奠如仪。接着,我和父母打开中门,宗亲们燃放礼花鞭炮以示庆祝,眼泪顿时溢出了我的眼眶。听说古时候只有男人才可以开中门,我一方面慨叹女性地位的上升,一方面深感与有荣焉。
航拍器在上空嗡嗡作响,我立于中门之首,在烟雾朦胧中看着好山好水,看着宗亲们的笑脸,听着喝彩和礼炮震天的声音,终于有了回到故乡的真切感。那种穿过千山万水的疲惫和孤独消失了,对于渺小的我来说,这是生命中难以忘记的时刻。我想往后的日子,一定要尽力光耀门楣,告慰列祖列宗。
四
返回茅市镇时却迷了路,这在一向精于道路和方向的父亲来说,实在不能接受。母亲刚说一句“我先就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头”,马上遭到父亲的叱责,他宁愿自责不已,也不愿别人当事后诸葛亮。
孰知迷路也有迷路的好处,我们买到了真正的黄荆花蜜。本来往镇上应该是朝北走,结果南行到了八石村,看到路边有一个养蜂人住的雨棚。我们跳下车子,只见两条小狗迎来,却并不吠叫,样子十分可爱。一个中年妇女从棚里钻出来,看上去不像本地人,鹅蛋形的脸庞白中透着黑红,身材像一株白杨树,结实而且苗条。开腔说话,浙江口音,说是与老公来这儿放蜂多年,现在正是黄荆花蜂蜜出产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低语几句,决定给随我们从衡阳来客每位赠送一瓶,每瓶两斤,一斤25元。父亲笑谑道:“我们迷路走到这里,看来是前世欠了这个浙江婆的,非得到她这儿来兑付。”
无巧不成书。刚一回到镇上饭店,父亲微信中有人推介某家公司的“纯生态蜜”,是我们买的价格两三倍。茅洞桥深山中的蜂蜜好,人也厚道,这可不是骗人的,相信老天不会辜负他们。
功顺伯伯安排了两桌酒席,宗亲一桌,我们一桌。茅洞桥的饭菜香,我的老外婆,我的奶奶,我的父亲,都有一手好厨艺。小时候放学回家,在楼下闻到菜香,我就知道今天是父亲掌厨,馋虫直往上涌。现在只见桌上十个碗,一碗青椒焖鲜鱼,一碗拎豆腐,一碗海蛋,这是茅洞桥的招牌菜。尽管肚中的米豆腐尚未完全消化,但食欲一个个都很好。王少玲伯伯是个著名摄影家,一边饕餮一边说:“这是我的乡愁,我愿生生世世都做茅洞桥人。”
这天正好是教师节,宗亲中的宗信爷爷是父亲的小学老师,父亲又请来住在镇上的初中班主任全先芳老师,共进午餐,并给他俩一人一个红包。席间,全奶奶说出去一趟,回来时提了一大袋茅市烧饼,说是送给我们的,这是茅洞桥人一贯的礼信。宗亲们已给我们每人买了20个烧饼,我们哪里吃得完?怎么推辞都没用,只好带回衡阳送人。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茅市烧饼还是五毛钱一个,我不免感慨岁月老去,人心却依旧丰厚。
此行最后的收获,父亲终于找到了段姓将军家族老宅院,就在来时进入茅市镇的门楼不远处,门外墙上有红漆涂抹,中间镶嵌着“日新月异”四个镏金大字。门前的坪里晒了一地的稻谷,老人们从院子里往外张望着。不一会儿,《政平段氏四修族谱》大陆版和台湾版,一本本被翻找出来,父亲与他们热烈地讨论着。这户人家清末湘军曾国藩时代出了两个将军名宦,民国时期又出了两个中将四个少将,还有四十多个尉官校官,号称“四十八根斜皮带”,这是国民革命军军官的标配,真的是让人敬佩不已。
午后的阳光令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地趴在一旁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只见太阳依旧高照,心里却涌过一阵清凉的风。
来源:衡南旅游微信公众号
作者:甘恬
编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