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夫 故 里

　　文|李 霞

　　相市，又名“相公堡”。据《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载：“相公堡，在湖南衡阳东南耒水东岸，土人相传诸葛武侯督赋临蒸，尝月义舟于此，故名。”后人为此在相公堡开墟场建集市，故名“相市”。相市山清水秀，人文底蕴深厚。在这块灵性的土地上，生长着故事和传奇，也生长着诗歌。这里是世界华语诗坛泰斗洛夫的故乡，是洛夫乡愁的原乡。

　　我与洛夫同乡，我之所以选择写诗，更多的是受了洛夫诗歌的启蒙。是洛夫诗歌乡愁浸润了我，让我对脚下这块土地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温情。

　　从衡阳到相市要经过茶市，在316省道贺新村路段右转，进入一条幽长的山路，蓝天、白云、野花灌满山路两旁，古树参天，鸟唱幽林，清野之气溢淌在山道上，置身其中，如在画中行。到了相市你会发现这里的山水美得温婉，不张扬，好清丽，朴实得像土生土长的相市人。山都不高，一座连着一座，成片的茶岭、桂树、挂果的桔林。山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村落，每个村庄门前必有个荷塘，荷花摇曳，荷叶田田。洛夫笔下的《一朵午荷》、《众荷喧哗》就是写的这里的荷。

　　洛夫出生在相市一个叫燕子山，又唤艳山的小山村。春天，草色染绿了大地，成片成片的枣树扬花了，灌满山谷。当花香把整个村子笼罩起来时，燕子飞来了，飞进院落，飞进寻常百姓家，在空中在梁上盘旋鸣叫。燕子的到来使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相市活泼起来。少年时的我，不记得燕子是哪年入住我家的，只记得它们顶着枣花，从院子里飞进飞出，寻找新泥在房梁安家。洛夫的老屋，是用青砖泥土铸就的房屋，以井为原点，以家族的生老病死、兴旺没落为半径，勾勒出关于家族秘史和沧桑岁月的圆形。洛夫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和白马般的少年。我站在老屋的院子里，静谧的气息笼罩在这块土地上，让心灵瞬间安静下来，似乎还能听到小时候的洛夫与小伙伴的嬉戏声、姐妹的窃窃私语声、母亲的洗衣声、老人的咳嗽声，或者鸡鸣狗叫……这些嘈杂的、沾满了烟火气的声音，统统都被时光消灭掉了，留下了这座沉默不语的老屋，隐藏着历史荣光。我在老屋门前的一棵树下闲坐了许久，想到了洛夫那首乡愁诗《伤逝 又见衡阳老屋》：“蚱蜢般乱蹦乱跳的童年/弹弓的童年/鸟雀的童年，小河里游鱼的童年”，这个童年没有遗憾，遗憾的是“有一天，我跟着鞋子/去了远方/大战结束后还没有回来/父亲把骸骨丢在他乡/魂魄/在风中游荡”。这个远方的确远，隔着茫茫的海峡，越来越远。必须回到故乡，回到老屋才能找到灵魂安身之命之所。

　　耒水绕相市由南向北依傍而过，注入湘江。可以想像童年时的洛夫跟他儿时的伙伴在耒河边玩耍，看龙舟、比赛打水漂，欢乐的笑声激荡在耒河边。这条河流还是洛夫走向远方的通道，少年时的洛夫背着书包，包里装着书本和最爱吃的相市烧饼，跟着父亲乘船顺水而下到衡阳求学，开始漂泊异乡。几十年来，耒水不曾从他的生命中干涸隐退，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河流。

　　耒水边有一座“相公堡祠”，据《清泉县志》载：“蜀相诸葛孔明督赋蒸湘，常泊舟陪宿于慈。”嗣后，这一带的百姓集资筑建武侯祠于耒水之滨的相市，以垂纪念。祠宇正上方，嵌着“相公堡祠”四个石刻大字，光耀夺目，左右两边有金碧辉煌的木制对联，右联曰：“牧二州，排八阵，六出七擒，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只为酬三顾；左联为：取西蜀，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里，变金木土革爻卦，水面偏能用火功。”每年赛龙舟，这里都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乡邻，各种小吃，买卖，热闹非凡，也留下了我孩童时的欢笑。

　　因为战乱的原因，1949年诗人洛夫带着两本诗集离开故乡到了台湾。1996年又从台湾移居加拿大，无根的流浪和对童年的回忆，让诗人的内心永远是孤独的。他在诗中这样描写自己的乡心：“酒，是载我回家唯一的路/青春作伴好还乡/山一程水一程/拥着阳光拥着花/拥着天空拥着鸟/拥着春天和酒嗝上路/雨一程雪一程/拥着河水拥着船/拥着小路拥着车/拥着近乡的怯意上路 ”故乡，成了他诗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

　　自上个世纪中期以来，由于“浅浅的海峡”的阻隔，“深深的乡愁”成为洛夫书写的主题。他把乡愁写成了两大类，一个是亲属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者是对故乡的情景的回忆。另外一种是文化的乡愁，由从小读的地理、历史所形成的，对整个祖国的一种怀念，这是个大乡愁。诗人排遣不了乡愁的苦，只好用写作的方式，写了很多乡愁诗，如《边界望乡》《湖南大雪》《家书》《寄鞋》《血的再版》《湖南大雪》《老屋》《因为风的缘故》。当我们读洛夫那一首首用血和泪写成的乡愁诗，我们的心弦也为之一次次拨动，一次次震撼，我们感受到了诗人对故土的怀念，对亲人的思念。他曾在-首诗中回忆:“身旁是子女们滚铁环的山坡/山坡上躺着大朵大朵的山茱萸/蒲公英随风远飚/再过去是一条浅溪/正在等待春水暴涨/为它带来一群鱼婴的嘻闹。”

　　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离开家乡三十年后，洛夫飞翔的脚步终于落到燕山老屋的院落，那一声听不清楚的呼唤，终于真真切切地凝成一句坚实的诗行：“一滴泪，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回家真好/凄凉真好/看到自己的影子/浮贴在老屋的半堵城墙上真好……”【洛夫诗歌《血的再版》】“燕子飞走了，梁还在；孩子离家了，老屋还在。楼还是那个楼，藏了红楼、水浒等少年情怀的楼，藏了曾经的欢乐曾经的梦想的楼。”【胡朝阳电视片《洛夫回故乡》】这时母亲已经去世，洛夫抑制内心的悲痛，写下了《血的再版》祭奠母亲。

　　相市不只是洛夫乡愁的原乡，更是洛夫给养丰富的文学血地与文化胎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称故乡为“血地”，他说：“作家的故乡不仅仅是指父母之乡，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童年乃至青年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母亲生你的时候流了血，这个地方埋葬了你的祖先，这个地方就是你的血地”。这是莫言的独到见解。洛夫说：“相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和白马般的少年，对一个海外游子来说，相市是我永远的梦土，是连系着我和祖国的一根脐带，也是一块永远不能磨灭的胎记。”洛夫从相市走向世界。“相市”两个字不仅仅是地域的概念，更是深入到洛夫骨髓深处的性格。

　　无论走得多远，声名如何显赫，我们都可以发现，洛夫背负乡情在行走。家乡，已经成为洛夫无法磨灭的烙印，成为他精神和文化的滋润。相市，洛夫故里，这里的山水浸润了诗人的灵魂，孕育了一代代相市人民，它的美是诗意的、驳杂的、多义的，既形而下又形而上，在清幽的山水中、在洛夫诗歌中、在相市的烧饼中、在农耕文明中与河域文明的奔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