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绩
春,有春的温柔,冬,有冬的凛冽。受极寒气流的影响,长沙开始下雪。岳麓山已是白雪皑皑的一片,街上大雪早就深已过膝,这是20年前那一场留在记忆中的雪。
这是那年元旦即将到来之前的一场雪。对一个贫困的学生来说,我体会不到一丁点画意般的诗情。我蜷缩在出租房里,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家,想起冒着炊烟的土灶,想起了我的父亲。
这铺天盖地的雪呀,我知道家门对面山坡上母亲的坟茔一定会堆得老高。我知道父亲一定会踮起脚尖,朝对面的山上仔细张望。这场雪,勾起父亲对我母亲之间关于爱情往事的回忆。父亲冰冷而凄清的心倏地变得柔软而温情,在他的眼里,风姿绰约的母亲正朝他款款走来。而我的念想早就被打湿成一池泪水。
我躲在被窝里,手指与脚趾肿得像红萝卜。我想起了母亲曾搂我在怀里所带来的温暖,也记起母亲亲我时,发丝拂过我脸庞所带来绸缎般的温柔。这是我存在脑子里面关于母爱零碎片段的记忆。
读高中时回家的那个阴冷冬日,我与父亲对坐在火炉边。父亲说,你母亲去世,那时你只有六岁。可你却还在嘻嘻地笑,而你可怜的母亲,如今,你一定无从记起她的音容与笑貌。
父亲的话,竟然成真。我竭尽全力,都无法忆起母亲的容貌,我只记得母亲被癌症折磨得瘦如纸片似的身影。母亲的影子已然老去,即使在梦中,我拼命也看不清母亲的脸庞。梦里,我向母亲跑去。母亲没有张开双臂拥抱我,却对我不理不睬,我急得哇哇大哭。在睡梦中我慌忙坐起,手在空中挥舞,我是想把母亲的灵魂紧捂怀中吗?
母亲坟头所在的山坡,与她曾经生活18年的家隔空相望。她从上至下可以全方位俯看到她与父亲孕育出四个孩子的家,每天可以看到厨房升起的炊烟,每天可以看到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向学校的田埂上。当我顽劣无理取闹时,我的父亲会指着对面的山坡,说,你母亲站在对面的山坡上朝你张望着呢。父亲不切实际的言辞,带给我虚无而至的温暖,我突地变得乖巧而温顺。后来我长大了,上初中、高中,我离家是越来越远,从一周回来一次变成一月回家一次。上了大学,几个月我才回来一次。父亲是越来越苍老,父亲的话语也是越来越少,似乎也越来越寂寞了。
1998年,寒假将至,天气异样地冷。公交车在离家20公里的镇上就不再走了,我必须步行回家。天色越来越暗,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召唤,使我回家匆匆的步履也变得越来越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听到父亲的喟叹,你终于回来了!父亲听出了我的脚步声。其时,父亲卧病在床已经一个多月了。
岁末,村里过年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我家过得却是清汤寡水。父亲躺在床上发出阵阵的呻吟声,使贫穷的家愈加显得冷寂而凄凉。父亲散养着的一只留给我过年的阉鸡,也走失了。我认为,是村里有人趁着父亲病重,偷吃了我家那只过年的鸡。而父亲却不这样认为,说,我都这样子了,谁还忍心这样做?
父亲虽然病了,我却没想到父亲会以倒计时的方式,离我而去!父亲说,年关年关,这个坎我怕是过不去了。我说,爸,瞎说什么呢。那个寂然无声的冬夜,父亲说他的脚很冷,我从脚上脱下棉袜给父亲穿上。父亲又说手冰冷,我握住了父亲骨瘦如柴的双手。父亲又说身子越来越冷,我将我床上的被子,盖在父亲的身上。
我已经好多个通宵没有睡眠了。1998年正月十八早饭时分,父亲说,你去吃饭吧!外面有人,要来接我走了!
饭,我肯定是吃不下。我抚摸着父亲越来越冷的脸颊,瞅着父亲灰白的头发。父亲的眼角流下一串清凉的泪,溘然而逝!
父亲倘能还熬上几个月,我就即将参加工作了。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要将第一个月的工资悉数交到父亲的手里,可惜父亲没有等到那一天!
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关爱,是要我按时吃饭。没有了父亲的家,我对这个家就无所留恋与牵挂了。我无法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只能怀念了。
有一年,我病在床上,我四岁的儿子歪着头在床边问我,爸,如果你死了,可以见到爷爷吗?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想,倘若父子还能重逢,那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农历十月初八,是我父亲的生日。写上这些文字,就当是一种怀念吧!
来源:衡南县文化馆
作者:谭绩
编辑:曹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