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学阳

淡栗色的花苞，低调绽出小朵清香的白花，五片花瓣，密密匝匝，默不作声地挤在伞状花序上，在浅黄色花托衬映下，如一座座微型宝塔。

时序已入初冬，寒气袭人，老家屋前枇杷树若在的话，准会开出“嘉和苑”露天阳台上一样的花儿。

枇杷树是常绿小乔木，秋孕冬花，春实夏熟，有“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之称。宋代诗人宋祁的诗句“有果产西裔，作风凌蚤寒。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生动地描绘了枇杷树白花、碧叶、黄果的形态。枇杷花开晚于油茶，却比梅早，花小不艳，不骄不躁，在万物凋零的晚秋孕育花蕾，偷偷地开放，悄悄地凋谢。枇杷果熟时，正值一年的水果淡季，黄澄澄的，圆润润的，特别上眼，像极了麦黄杏，一串串透着光泽，仿佛绿袍上绣的一簇簇小金珠。此时，整棵树变得丰盈貌美，显现与平常不一样的气质气场，就像有些女子，少女时代不打眼，中年的富态风韵迷人，气质如醇。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孩子大都没有零食打嘴。哪家种有果树，到了快要成熟的季节，一群小孩子天天跑过来盯着，看看树上果子熟了没有，能不能吃。清明前后，小伙伴们都蜂拥至我家枇杷树下玩，东瞄瞄、西瞧瞧，盼着快点吃到酸甜可口的枇杷。眼尖的，机灵的，一旦发现哪颗先黄，便如猴子般上树，摘下来直接丢嘴里。每逢大雨过后，会跑到枇杷树下，捡起尚未成熟的小青果，心疼地捧在手心。有一次，我月夜去摘枇把，推门进屋时，正在做作业的哥哥就吟诗戏谑我:“鸟宿枇杷树，贼推月下门”，逗得全家哄笑起来。

儿时，父亲教我学画画，第一个画的是南瓜，第二个便让我学画枇把。父亲掰下树枝摘些枇杷，在八仙桌上摆成各种姿势，一遍一遍地让我素描。南瓜蹲坐在地，被宽大茂密的瓜叶遮罩，低调朴实；枇杷挂满枝头，挨挨挤挤抱成一团，圆通豁达。后来我明白父亲的用意，他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如南瓜、枇杷一样，在成长前行的路上朴实豁达、友善他人，收获满满。

倘若说枇把的花、果带点儿个性，那枇杷叶也异乎寻常，深受古人青睐。唐朝诗人司空曙曾赠友枇杷叶，并作诗云:“倾筐呈绿叶，重叠色何鲜。讵是秋风里，犹如晓露前”。枇杷叶椭圆柔和，又大又长，状似琵琶，边缘锯齿，正面光亮、多皱，背面有细细的棕色绒毛。枇杷树有鹅黄绿的叶芽，嫩绿的新叶，墨绿的老叶，绿得有质感，有层次。婆娑的树冠如一把巨伞，荫满中庭。暑夏，伯母婶娘会搬个小板凳，到树下洗衣、纳凉、择菜，笑语喧哗，其乐融融。

当年司空曙赠友枇杷叶，不单看好色鲜叶美，可托相思，更重要的是叶能入药，清热解毒。小时候，我体弱，隔三差五生病。每每发烧，母亲总会采下几片墨绿鲜亮的枇杷叶，清洗后放进锅里，烧开，加糖，慢火熬半小时左右，让我喝上一海碗。外婆家没有枇杷树，母亲还特意把枇杷叶晒干，包好嘱我送过去，并要外婆不定时晾晒，防止回潮霉变。

枇杷树是禽畜昆虫的家园，也是小伙伴们的乐园。我们常在树上攀爬、树下嬉戏。树蔸周围，常有猫狗打瞌睡，抱母鸡絮窝，母鸡蹲那儿生蛋。有时母鸡刚生下蛋，哥便把它撵走，捡了蛋拿回家偷偷煨着吃。有时向树顶望去，会看到枝上有一个鸟窝，小巧，精致。窝里有鸟蛋吗?强烈的好奇心最终让我爬上树一探究竟。即便没有鸟蛋，也会发现蜘蛛在细枝上结了网，建起了它们的家，间或有虫尸粘在上面。春末，树上会传来“播谷播谷，播谷播谷”催母亲种田的叫唤，洪亮而深情；夏秋，蝉会匍在枝叶上放肆歌唱，高一声，低一声，紧一阵，慢一阵。循着歌声悄悄爬上树，将它捉来，用长长的细线系住一条腿，扔往空中，笑看它拍着翅膀“嗡嗡”地飞。我们还找来糯稻草，搓成粗绳吊在侧枝上，绳子中间绑一条麻拐凳，做成简易的秋千。“荡呀荡，荡秋千，小妹妹，站上边，迎着风儿荡得快。使劲荡，一二三，荡得高，荡得远，像只蝴蝶飞上天。”欢快的童谣在院子里回荡，一旁拄着拐杖的奶奶笑得露出豁牙。玩久了，绳子突然断裂，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人喊痛有人起哄，却没有谁哭，噘着嘴、揉揉腿，苦笑着接好绳子继续荡。

2018年初夏，老家土屋在暴风雨夜坍塌。年逾八旬的父亲，第二天清早急急忙忙赶到我办公室，商量重建新房的事。父亲怕影响我上班，不愿跟我去街上吃早餐，他提着鼓鼓的麻布袋把我拉到一边，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我。我打开一看，是黄澄澄的枇杷。他说:“老家土屋倒了，枇杷树也压坏了，这是树上结的果子，摘给你尝尝。”我随便拿了一颗，没有清洗，就迫不及待地剥开薄薄的黄外衣，先是满口微酸，细品，到入腹时便是清雅的甜。分给其他同事吃，都说香甜，水分足，不腻人，味道好。我抹净嘴巴，答应父亲在老家重建新房。抬头目送父亲出办公室时，父亲满脸笑容，走得比往常快。

在父母的张罗下，院子修通了马路，老家新房拔地而起。圆垛当天，父亲买来的糖果饼干，兑换的一沓沓零钱，在屋顶一轮轮抛下，犹如天女散花，飘向每个角落。道贺声、爆竹声、欢呼声，接连不断。绕房子转了一圈，我发现那棵被废砖掩埋大半身的枇把树早已枯萎，枝上压满钢管板材，叶子零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