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树桃花连同池塘不存在了,早在二十年前即被平整为空地,但我每次回到衡南六中,都会在此站立一会儿,略抒对往昔青葱岁月的怀念。就在最大的那株桃树下,正是仲春桃花将谢之际,我曾经留下过青春的风姿,我们高38班好些男生女生也在此分别合影留念。记得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从我手里抢过一张黑白照片,说是照得真好,给她留作纪念。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任其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仿佛她还回眸冲我嫣然一笑,但我明白伊终究是别人家的桃花。
老家的人喜欢将母校所在地叫六中岭上,这是有原因的。它坐落于镇西三四百米处,建在雷公坪后山腰上,将一面大坡全部劈下来,有了一块操坪,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一个礼堂,一个食堂,几栋大小不等的宿舍。对河山上的茅市完小附中(现茅市初级中学),规模和气势自然无法与之颉颃。校园靠近雷公坪这边,砌有一溜红砖围墙,前门和边门开在围墙两头,风水都有些偏欹。西面往泥水冲一侧围墙则是象征性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南面玉带似的栗江蜿蜒流过,汇入大河湘江,则以陡峭地势自固,军事上称为易守难攻。北面经公厕直登山顶,有老师和家人种植的菜地,用竹枝、荆条围护,防止鸡犬闯进去捣乱。春天的白菜、芥菜、冬苋,夏秋的辣椒、茄子、南瓜、冬瓜、蕹菜,长势十分喜人,但都比不过冬天的大白萝卜,味道甜而脆,生吃一口水汪汪的。只有吃过六中岭上白萝卜的人才知道,它绝不亚于衡阳城郊金甲岭的鸡萝卜。
六中岭上的山头如一只雄狮,高踞茅洞桥小盆地周边所有山峰之上。我曾无数次攀上峰顶,在罡风中观察万山来朝之势,每每有如叶剑英曩昔登临南岳祝融峰的慨叹:“四顾渺无际,天风吹我衣。听涛起雄心,誓荡扶桑儿。”此山与他山不同,别的山上多是紫红色页岩,它则是砖红色的黄土壤。我家住在老街上的时候,各家各户要打藕煤了,就去六中岭上挖一担黄土掺入其中,因为黄土有粘性,做出来的藕煤才不会散开。从雷公坪的老屋烂瓦看过来,连六中和旁边的公社粮库也不见踪影。但从往斗山桥方向的公路望过来,恰似一方巨大的圆形印章,是谓茅洞桥文脉蔚然之地。
六中宿舍除了安居教师及其家人,还有家在斗岭、斗山桥、长沙塘、柞树坳、三星亭、代泉亭、洪堰、八石、长岭、小新桥、坪山桥等地的住校生。他们的家离学校近则五六里,远则三十余里,每个周末步行赶回家里,除了要钱、带米、背红薯,蛇皮袋里必定少不了一两瓶咸菜。
这种咸菜也叫坛子菜,我们平日里所说的“zǎcài”,就是坛子里浸泡的酸辣椒、酸豆角、酸萝卜、酸刀豆、酸藠头、酸芋荷,包括豆腐乳、黄豆渣、剁辣椒、麸子辣椒之类,特别开胃生津,这是衡阳妇人的拿手好戏看家本领。俗话说:“两天不呷zǎcài,口里冇味,走路冇劲,浑身发飘。”但zǎcài也是一柄双刃剑,有的譬如酸刀豆、酸芋荷容易翻病,豆腐乳对牙齿的损害也不能小觑。黄豆渣容易带出身体中的寒气,蒜苗炒豆渣特别下饭,过后就得吃药打针,没有十天八天不会好转。
就咸菜如何以衡阳方言汉字体现,我曾做过比较长时间的研究,因为从小就吃,发蒙后即琢磨这个字,说是长达半个世纪也不为多。我还曾请教过好些语言学家和民俗学家,但他们可能听不懂或志不在此,所以大都莫衷一是无可如何。
原先我认为是“咋菜”两个字,“菜”字无歧义,“咋”从口,有zǎ、zé、zhā三个音,以第三声zǎ为是,字形符合汉字形声规律,音形意皆备,符合衡阳方言本义。也有人说“爪(zhuǎ)菜”或“抓(zhuā)菜”,“爪”音相近,“抓”音较远,都与菜蔬或用嘴品尝无关。“爪”有两个意思,一是动物带尖甲的脚,譬如鸡爪子、猫爪子;二是器物下端像爪的部分叫爪儿。还有一个音zhǎo,指的是鸟兽的脚或趾甲,如鹰爪、虎爪,张牙舞爪。而“抓”有6个释义,都与手有关,与口无关。民间口头语如何表达,可以听之任之,但“爪”和“抓”在书面语中似不合适。
之前还有许多人写成“酢菜”,“酢”有cù、zuò两个读音,但与zǎ、zhǎ音相去甚远。
另有人写作“杂(zá)菜”,“杂”有多种多样、混合在一起之意,看字面即无语义,也没有吃的意思。
榨(zhà)菜则是芥菜中的一类,系植物之茎,加工时需用压榨法榨出菜中水分,通常指重庆涪陵榨菜。
又有人说为何不用“臜”(zā)字呢?因为它也接近衡阳南乡口音。“臜”字无单义,只有与“腌(ā)”组合起来才有意义。腌臜(āzā),方言肮脏、不干净的意思,断然不能作为人类食用品。再者,“臜”从月,在古文字中是一个象形字,指的是半月形。做偏旁时,多与月亮有关,如朔、望、朗。还有一类是由肉(篆文中的月和肉颇像)变来的,如肘、胆,与利用蔬菜腌制而成的东西不搭界。还有由舟变来的,如朕,这淡就扯得更远了。
前些日子,现居武汉的衡阳籍人士唐翼明先生与我探讨说:“我亦尝考此字,窃以为此字应写作‘鲊’或‘䱹’。‘鲊’‘䱹’通,古异体字,都读zhǎ(‘䱹’只此一音,‘鲊’另有一音为去声zhà,乃海蜇之别名,与‘䱹’不通,参看《辞源》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四册页3509、3515),此音最接近衡阳方音。《世说新语·贤媛》篇第20条:‘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饷母。’‘坩䱹’即一罐菜。而‘咋’字无zhǎ音,亦无其义。又,汉语中凡表食物之名者,几乎没有用‘口’作偏旁的。‘鲊’字从鱼,可能古代的‘鲊菜’是有小鱼小虾的。”
年近八旬的唐翼明先生,是海峡两岸知名学者、作家、书法家。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成为易中天的同门师兄,1981年春三月提前半年毕业,成为恢复高考后全国第一个获得硕士学位者。后来考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著名学者夏志清的博士研究生,也是在台湾开讲大陆当代文学的第一人。2013年11月11日,他偕胞弟、著名作家、《曾国藩》作者唐浩明联袂回乡观光讲学,夜间曾访吾斋晴好居。唐氏兄弟的学问一向让我为之低首,这一个“鲊菜”之“鲊(䱹)”的考据,可谓“一字师”也。
来源: 衡南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甘建华
编辑:曹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