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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萝卜野味长

来源: 衡南县融媒体中心 编辑:曹梨 2021-12-29 16:3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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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学阳

陪妻逛超市,见菜架上一只只白萝卜饱满润泽,光溜溜的,水灵灵的,伸手抚过,丝丝凉意沁入指尖。妻买回一大袋,切瓣,晾阳台风干,满屋飘荡萝卜香。

童年拔萝卜,开心,有趣。娘挑箩筐去菜地,我与哥总跟着。萝卜缨长势喜人,似鸡毛毽子,挤挤攘攘,给菜畦泼上翡翠绿。萝卜在叶下躲躲闪闪,调皮的,冒出雪白的头;害羞的,只露点脑门顶。揪紧萝卜缨,用力一提,大大小小的萝卜像一只只胖嘟嘟的小白兔,从土窝“嘣”出来,一下子跳满箩筐。它们形状不一,或生胡子长尾巴,或腰下分叉,伸出一双嫩脚丫。我和哥抢着拔,“大块头”没拽出来,反被我剃了光头,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把我摔了个四脚朝天,逗得哥哈哈大笑。拔累了,我们挑个最嫩最可爱的掰断,也不洗,和皮吃,甜爽解渴。

娘点几蔸长势好的留种,叮嘱我们别拔,让它们在仲春开花结果。春风微拂,打种的萝卜叶越长越高,生出很多支茎,长成“萝卜树”。茎末结出密密匝匝的花苞,一束一束的,陆续绽开白里透紫的花儿。花蕊淡黄,瓣脉紫雅,像灵动的小蜻蜓。萝卜花白天无味,到傍晩才散发清香,被称为“黄昏之花”。

在争奇斗艳万紫千红的花海中,萝卜花并不抢眼,如素颜村姑,少有人留意。娘忙里忙外,无睱赏花,打毛衣、做布包也不绣花,但特留心菜花,傍晚过菜地时总会看一看萝卜花。

立夏前,萝卜花结出的圆柱形长角果熟透,饱满,黄亮,若金髻簪。收杆、晒种、脱粒,娘搓出的萝卜籽,籽圆,棕红,很是撩人。

文人墨客钟爱萝卜的不少。“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文学家、美食家苏东坡视萝卜为“天竺酥酡”,已超鸡豚之肥美。宋代陈著诗云,“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细品意味无穷。戏剧家李渔吃萝卜的体会耐人寻味,他认为生萝卜做菜最宜佐粥,只是嗝味难闻,但又觉得吃熟萝卜不会打嗝,就像有的人初见似小人,复见真君子。大作家汪曾祺笔尽萝卜种种妙处,梁实秋、张爱玲文中皆提及对萝卜汤的怀念。娘忙中偷闲看萝卜花,当然没这般闲情逸致,实则切盼它结出好籽,来年撒地里长出更甜更大的萝卜。

儿时只晓娘秋冬播的白萝卜,殊不知其四季皆种,色泽多样,如东北红萝卜、天津青萝卜、南方白萝卜、韩国黄萝卜、法国黑萝卜,某农科院还育岀有“紫美人”之称的凤梨萝卜。我在书上看到,浙江汤溪衢江边沙地里最大的萝卜,十几斤重,像小猪;最小的,是樱桃萝卜,貌似樱桃,适合生吃,扬州的最出名。江苏如皋白园萝卜皮薄肉嫩多汁,味甘不辣无渣,“赛雪梨”美誉名副其实,我觉得最好吃,朋友曾寄来一箱,并发来一句谚语:“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不如如皋的萝卜皮。”各地吃萝卜的喜好,颇有讲究。北京人爱炒萝卜条下饭,以小酱萝卜佐粥,用萝卜片汆羊肉汤;四川人喜用白萝卜炖牛肉,做泡菜;扬州人和广东人善制萝卜丝饼;湖南人偏重萝卜蹄炖汤、萝卜丝焖鲫鱼。2018年,我到天津游玩,同学请喝茶,根雕做的茶案摆满崩豆,糖炒栗子,耳朵眼炸糕,数盘梳状萝卜片。他边沏茶边念顺口溜:“萝卜配热茶,大夫满街爬。”冲我嘿嘿一笑。

“萝卜”,如娘的小名,听起来老土而卑微。查资料得知,它前世有芦萉、紫华、莱菔、雹葖、土酥、芦菔等别称,到清代袁枚《随园食单》、李渔《闲情偶寄》里才叫萝卜,这么多贵气逼人的雅号,蔬中少见,俨然植物“大儒”。“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本草纲目》说其“大下气、消谷和中、去邪热气。”萝卜名朴貌实,药用价值却不亚于人参,是“蔬中之最有利益者”,且生活中多有凭验。儿时,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我发烧头疼,卧病在床,夜半不便请医生,娘边热敷边喂枇杷叶水,焦虑之际,让爹拔来萝卜,去皮切片,泡暖生吃,还烧了一大碗姜片鸡蛋萝卜汤,我喝下后冒汗退凉,慢慢好转。过年朝节,贪吃肚子胀,娘就递我一节削头去尾的萝卜腰(头辣、尾燥、腰正好)。早些年在办公室“熬”材料,常久坐便秘,娘要我生吃萝卜,还真见效。

萝卜生沙壤甘而脆,长瘠土坚而辣,娘尽选背阴排水好的泥沙地,到处捡牛粪改良新开的菜畦。入冬丰收,家里饭菜就离不开萝卜。好在娘手巧,在简陋灶房里,以萝卜变花样做出多样菜肴,凉拌萝卜丝、爆炒萝卜片、腌萝卜皮,萝卜汤圆、萝卜馅饺子、萝卜馅油角、油炸萝卜丝饼也在年关粉墨登场,霸占餐桌。

娘种菜一班接一班,晩班萝卜吃到来年开春也不泡糠。白菜、芥菜吃不赢,煮潲,但不用萝卜,娘说萝卜化油,年猪吃后不积油,只喂鸡鸭。

腊月菜土结冰,我问娘萝卜会不会冻坏,娘敲碎冰层,侧耳倾听。“冰冰响,萝卜长。你听,有萝卜膨大的响动。”娘浅笑,接着敲,如蹲菜地的一蔸萝卜。经雪水浸润,萝卜更酥脆清甜,醇厚可口,生吃似梨,熟食如芋,娘用它煨汤,味道鲜美。杀年猪剩下的排骨剁成块,井水浸泡,挑圆整饱满、光滑甸实的萝卜切成丁,排骨煮白,捞起,冷水里紧过之后倒入,辅以蒜姜醋,加足水,一小时后改文火,放萝卜,久煨,香气四溢。排骨酥烂不成渣,萝卜炖透未变泥,饱吸骨汁,胜过肉味,一家人吃得暖烘烘乐呵呵的,直吧哒嘴。

秋分种菜小雪腌,冬至开缸吃过年。吃不完的萝卜,娘选肉紧汁少脆甜的腌制。冰冷的冬夜,洗净的萝卜抱成一堆,一盏墨水瓶改造的小油灯无法入眠。刺骨的北风从门缝挤进来,把丁点儿灯火吹得摇摇曳曳,瑟瑟发抖。娘挨坐萝卜旁,摊簸箕,垫俎板,边切边出谜语:“白公鸡,绿尾巴,一头钻到地底下”“头戴绿帽子,身穿白袍子,脚尖长胡子”……簸箕上堆积如山的萝卜条,光洁,匀称,一面带皮。爹想帮一把,娘不让他动手。娘布满厚茧的手,冻得跟萝卜一个样。

屋后沙坡干净,风大当阳,娘早摊晚收,每天给萝卜条翻几次身。冬阳缺力寡劲,萝卜条晒几晌变软才入缸腌制。两天后出缸,匀薄晒数日,用温热干毛巾擦拭做按摩,拌盐反复揉搓,可捏成圆球时装坛,层层压实,用干荷叶封口,压砖,假以时日便可取食。

屋角床底遍置髙低胖瘦的菜坛子,娘都腌得满满的,萝卜条至少四五坛。我常到坛边转转,酸香味直钻鼻孔,有时忍不住揭盖,大把大把地塞往嘴里。爹见萝卜条“起白”,气得用筷子头敲我。

读初中时,县六中离家15里,我寄宿搭“白餐”,周日下午从家里带的菜,多是腌萝卜。灶火通红,油在翻腾,娘捞出油渣,倒入腌萝卜条,爆炒,拍蒜碎姜,装盆,大火蒸,萝卜条经猪油浸泡金黄发亮。撒芝麻后,我和哥每人装满一大瓶。娘炒的腌萝卜条,脆软,嚼劲足,搭上酿辣椒,沁齿开胃,一顿饭即便吃上三份,也早早感觉饿。

饭铃一响,同学们就把菜瓶举得高高的,互相打招呼:“你吃什么菜?等会换噢!”酸辣炒鸡,香干炒肉,油爆腊鱼……起初我垂头不吭声,更不敢举菜瓶,用课桌板挡着,遮遮掩掩,但吃腌萝卜条的脆香还是引来同学们围观。大家争相跟我换菜,我也毫不客气。我回家告诉娘,娘特意让我每周多带一瓶,与同学分享。

后来,我到湖南财经学院读大学,娘背地塞点卖菜赚的零花钱,还让我带上几瓶腌萝卜条。初次离乡,难免想家,但每晚掏吃几根,瞬间便觉得母爱暖遍全身,恍惚娘就陪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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